【換日線專訪】主修小說創作的文藝少女，為何跑去汽車工廠上班？

作者：換日線關鍵字 Podcast

換日線的忠實讀者們，應該都對一篇當時廣為流傳的文章印象深刻：〈外人不會知道的矽谷：我在特斯拉工廠上班的日子〉。

透過作者深刻的文筆，我們得以進一步認識所謂「全球科技之都」背後，遠比光鮮亮麗的表面印象，遠遠更加複雜且多元的真實面貌。

而本篇文章的作者 Vanessa，一位來自台灣的女性，就曾在那個充滿機械、藍領工人的「另類矽谷」中工作了 3 年。她的職涯經歷更十分特別：從最早的教學寫作，到特斯拉的技術文件撰寫，現在更轉職成為一名軟體工程師，同時還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以下專訪，Vanessa 將親身分享她的三次人生轉彎，以及她對矽谷的獨特觀察：

人生大轉彎：從土木工程到小說創作、再到特斯拉

問：Vanessa，請您先分享一下當初來到矽谷、進入特斯拉工廠上班的契機？

Vanessa：我一開始在台灣讀了台大土木研究所，但我一直很喜歡寫作，所以後來決定到美國馬里蘭大學攻讀小說創作碩士。這個碩士申請很特別，不考 GRE，而是繳交一份英文小說作品集。畢業後，我曾在馬里蘭大學教授一門名為「技術寫作」（Technical Writing）的課程，主要是教理工科學生如何在職場上撰寫技術文件。

後來我與先生搬到矽谷，開始找工作時，發現科技公司有許多 Technical Writer 的職缺，專門協助工程師撰寫和編輯文件。我覺得這份工作很適合我，因為我既有土木系的理工背景，又有小說創作的寫作訓練，剛好結合了文、理兩方面的專長。這讓我有機會進入特斯拉工廠，開始擔任 Technical Writer。

當初從土木轉向寫作，更像是想完成人生的夢想。如果沒有轉變，我可能就會成為開發公司的工程師，感覺會離文學夢想很遠。剛好發現國外有這樣特別的科系，我就想去嘗試一下。

至於後來轉回科技公司的文字工作，我覺得這是與現實的妥協：在文字工作領域中，技術寫作（Technical Writing）算是報酬相對較高的工作，畢竟它與矽谷的科技巨頭沾上關係，薪水自然不同。

問：這種文理兼備的跨領域人才，在矽谷是不是越來越受歡迎？

Vanessa：對，如今早已不是「文組做文組工作，理組做理組工作」的年代了。像 Technical Writer 這個職缺，除了要求你有英語寫作能力，最好同時具備工程背景。如果想在競爭激烈的職場脫穎而出，除了本身的領域專精，跨領域的經驗和專業知識會成為很好的加分項目。這也證明任何經驗在某種程度上都可能很有價值，因為科技變遷劇烈下、很多職位甚至可能還沒被發明出來。

在特斯拉工廠的日子：看見矽谷的藍領階級

問：在特斯拉工廠作為 Technical Writer，具體的工作內容是什麼？

Vanessa：我真的就像文章中寫的，在生產線裡面「來回走動、不斷學習」。那時我參與了 Model S、Model X、Model 3 三款車的組裝過程，負責的部門是車身組裝──這部門其實跟傳統汽車工廠很像，與電池等新技術無關。產線一樣是分站進行，每個工人負責一兩個小動作，像是鎖螺絲、焊接等。而我的工作，就是把這些流程用照片和文字記錄下來，標準化成 SOP（標準作業流程），用於訓練新來的工人。同時，這些文件也幫助其他工程師了解部門同事負責的流程。

特斯拉那時剛開始大規模量產，雖然已成立多年，但流程仍在不斷精進和優化。設計和工程會不斷變更，有時工人發生工傷，也需要馬上調整、改進流程。所以每次有工程上的改變，我就必須去更新這些文件，這是一個持續優化的過程。

問：透過這個職位，你深入了我們旁人很難窺見的美國科技大廠生產線。有哪些讓你印象特別深刻的事情？

Vanessa：我在特斯拉工廠的 3 年經驗，與身邊那些在 Google、Facebook 等軟體公司工作的白領軟體工程師朋友們優渥、光鮮亮麗的生活很不一樣。我看到的，是矽谷的藍領階級社會──

矽谷物價非常昂貴，這些藍領工人必須住在更遠的地方。他們的通勤時間非常誇張，可能單程就要兩個多小時，來回就是 4 小時以上。如果他們上早班，早上 5:50 就要打卡，這表示他們可能凌晨 3 點多就得出門⋯⋯。而且，他們只要遲到 3 次就會被解僱，規章實在非常嚴酷。

由於特斯拉發展很快，不斷招人，停車場一位難求，我每天要花 20 分鐘找車位。聽說甚至有產線工人為了避免遲到，平日乾脆睡在車裡──他們犧牲自己的時間和舒適，讓太太和小孩能住在比較遠、但稍微好一點的房子裡。

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他們很多人都還有第二份工作：這對需要通勤 4 小時、工作 8 小時，有時加班到 12 小時的人來說，簡直難以想像。但他們若沒有第二份工作，往往很難生存。我有一位 60 歲的黑人大叔同事，他下班後還會開一個多小時去舊金山機場，在聯合航空幫人提行李。他所有休息時間都往健身房跑，因為他知道必須訓練肌肉，保持體力，才能繼續養家。

我的工作某方面來說其實有點像記者，去記錄他們的工作流程、拍照、訪談。他們也覺得很新鮮，因為有人關注他們重複性的工作，讓他們覺得自己的工作很重要。

辭去工作，自學成為軟體工程師

問：在特斯拉工作 3 年後，您選擇轉職成為全職的軟體工程師。是什麼原因讓您做了這個巨大的轉換？

Vanessa：我在 Technical Writer 這個職位做了很久，開始有點職業倦怠。當時我的團隊裡都是機械工程師，只有我一個技術寫作員。公司裡有人建議我不確定要做什麼的話，就實際去「做做看」。於是我開始觀摩身邊的機械工程師，從記錄流程轉為實際操作和設計機械零件、設計生產線。

我參與了一個小 Project：設計一個機械手臂輔助工具，來解決工人提重物容易工傷的問題。我參與了畫圖、製造的過程。我發現這個從問題到解決方案的過程非常有趣，讓我意識到我可能還是喜歡工程，只是喜歡不同類型的工程。

那時我先生是軟體工程師，我知道他在寫 Code，所以我也嘗試上了一些線上課程。我發現，軟體工程也是在解決問題，但我更喜歡這種「在電腦上面打打字來解決問題」的感覺，有點像是在解數學題目。因為這個原因，我決定轉職，並透過線上課程的方式來自學寫程式。

當時我其實很掙扎，要不要辭掉特斯拉的工作全職自學。但我女兒那時才 9 個月大，家裡只有我們夫妻，沒有其他家人在身邊，我覺得一邊工作一邊自學實在太累了。最終，我決定辭掉工作，專心學程式。

這個決定是很不容易的，因為多數人會擔心在沒有確定下一份工作時，不該輕易放棄現有的職位。但我很注重家庭，當時先生決定搬到矽谷時，我也放棄了馬里蘭大學的教職，選擇一家人一起面對所有風險與挑戰。我小時候有在波多黎各和台灣家人分隔兩地的經驗，讓我深知一家人住在一起的重要性。

任何事情都有取捨。至少，我與另一半必須統一陣線、設定一致的策略。我們認為，在孩子很小的這幾年，如果可以用金錢來解決一些問題（例如外包家務），我願意多花一點錢。這是一種選擇，我們兩個人需要討論協調，達成一致。

矽谷面面觀：「淘金熱」與真實生活

問：看過矽谷的不同面貌，你會如何向一位在台灣、不曾出國的朋友介紹矽谷這個地方？

Vanessa：矽谷可能是全美國物價最貴的地方之一。它仍吸引這麼多人不斷湧入的原因是：工作機會真的很多。每天都有新創公司誕生，而如果你加入「獨角獸」公司並成功上市，真的有人能「一夜致富」，仍然有掏金的機會。

我曾寫過一篇文章，比較了以前舊金山的淘金熱和現在的矽谷。以前真正賺錢的人，是賣工具、賣牛仔褲、也就是所謂「賣鏟子」的人。而現在的矽谷，某方面來說也是這樣：很多科技公司不斷冒出來，不斷有人來闖蕩，但也有很多人待了一兩年後就離開，因為物價太貴、買不起房、養家太辛苦。

但我覺得矽谷還是一個很精彩、很花花世界的地方。我會鼓勵年輕、喜歡冒險的人來看看。但要不要在那邊住一輩子，就看個人的選擇了。這邊的工作和生活壓力真的蠻大的，因為來自世界各地的競爭者非常多。

紀錄自我，出版《文藝少女的矽谷進擊》

問：你現在成為全職工程師，並出版了新書《文藝少女的矽谷禁忌》。這本書收錄了您哪些人生歷程？

Vanessa：這本書記載了我的三大人生轉變──職涯轉變：從 Technical Writer 轉成軟體工程師的心路歷程；學術轉變：從土木工程轉文科，攻讀小說創作碩士，還有文化轉變：我小時候在波多黎各出生，小學四年級搬來台灣，經歷了語言和文化上的重新調適。此外，書中還分享我身為女性工程師、媽媽工程師，關於女性職場和婚姻的心路歷程。

雖然我讀的是小說創作碩士，但這本書是我自己的真實紀錄，算是以「非虛構寫作」的方式，完成了我的創作夢想。

問：經過這麼多領域的職務轉換和出書，請問你接下來的人生規劃或夢想？

Vanessa：人生的夢想有很多層面，不一定只在職場上。對我來說，家庭也很重要。我們現在有兩個小孩，這一直是我們夫妻的共同期望。不過，夢想也會隨著年紀和近況有所調整。像我們曾討論過想要一隻貓、一隻狗，但現在光是兩個小孩就雞飛狗跳了（笑）。

至於寫作方面，這本《文藝少女的矽谷進擊》算是完成我一個夢想。很多讀者跟我說，這本書幫助並鼓勵了他們追求夢想、勇敢踏出舒適圈。這一直是我最大的心願，因為我從小從書中得到心靈上的安慰和力量。未來，我想繼續往這個方向走，在我喜歡理工的專長和喜歡寫作這兩件事之間持續探索，找到最適合我、只有我能做、能幫助別人的事情。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文藝少女的另類矽谷路：她主修小說創作、到特斯拉工廠上班、再轉職為軟體工程師》，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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