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秉成：無期，無可期──當刑期漫長到再無期待

羅秉成／前行政院政務委員、律師

關於這波引入「終身監禁不得假釋」（LWOP）的修法爭議，可從政治與政策兩個面向切入觀察。

先從政治面向觀察，為何在「此時此刻」突然拋出此項重大刑事政策的修法議題，雖說法務部這次修法參考了美國的立法例，但美國在1980 ～1990年代建立LWOP的立法背景有其特殊性，是在治安大壞、反毒風潮的民意壓力，以及保守政治氛圍的壟罩下，逼得美國在立法上祭出重罰化的修法。

反觀台灣此次修法，並沒有治安惡化而致需朝向嚴刑化的問題，合理懷疑此次修法恐有政治考量與心理恐慌操作的動機。

113年憲判字第8號後的「政治恐慌症候群」

若要形容這次修法的政治意義，那就是去年（2024年）憲法法庭公布113年憲判字第8號（下簡稱「113憲判8」）之後產生的「政治恐慌症候群」。有人刻意操作「113憲判8同實質廢死」的輿論風向、散布恐懼，暗示若死刑犯依113憲判8請求檢察總長提起非常上訴成功而被釋放，就會在社會上「趴趴走」，以此聳動誇大的渲染之詞引發民眾不安。

「恐懼」是最差的立法者

再自政策面向而言，此次修法在未經實證科學研究與理性討論的情況下，即貿然進行如此重大的刑事政策改變，這是極為遺憾的事。而且，此次修法並非單純多了「終身監禁不得假釋」的刑罰選項，還鎖定其他目標對象，就是要處理那些可能經由聲請非常上訴而獲得釋放的死刑定讞者，以修法為名堵住他們通往自由的大門。

為死刑犯量身打造的「雙重封殺」

簡單來說，本次透過《刑法》、《刑法施行法》及《監獄行刑法》三法同步配套修正的目的，就是要把人「關到死」，就算法院不判死刑，也要判個「活的死刑」。即便死刑定讞個案經檢察總長提起非常上訴成功，讓案件回到重新審判並改判無期徒刑，還是會面臨到立法者設計的「雙重封鎖」困境：

第一道鎖：不得假釋

根據《刑法施行法》第7條之3草案規定，凡被判死刑確定，若再經法院撤銷改判無期徒刑或有期徒刑逾十年者，即便其犯罪行為是修法草案以前就存在，仍要適用新的「不得假釋」規定，也就是不適用刑法第二條「從舊從輕原則」的規定。也就是，死刑犯一旦改判後是無期徒刑，就永遠出不來了。

第二道鎖：不得折抵

此外，若按照常理，死刑定讞被告在等待執行的收容期間，應該要如同羈押可以折抵刑期，然根據《監獄行刑法》第148條第2項草案，明文規定這些收容期間全部不得折抵，一天都不行。然而，許多死刑犯等待執行的收容期間長達二十年以上，若依照草案而不得折抵刑期，這意味著過去關的時間都白關了。

針對已相對高齡的死刑犯來說，這套環環相扣的修法幾乎預告，即便死刑被撤銷，他們也絕無機會重返社會。這種在操作恐慌、未經理性探討的「雙重封鎖」修法，比戒嚴時期的法律更為嚴苛，存有違反比例原則和平等原則的高度違憲疑慮

通往地獄的善意與程序的黑箱

有人說，通往地獄之路是善意鋪成的。

113憲判8作出「死刑有條件合憲」的解釋，本意包含對死刑適用的嚴格限制。但多數大法官們恐怕始料未及，這份善意竟在刑事政策上催生出「終身監禁不可假釋」這個更折磨人且有高度違憲疑慮的刑罰政策。

在政策制定的法制程序上，完全缺乏透明性與嚴謹性。不僅缺乏充分討論、未邀請學者專家與人權團體討論、未進行人權影響評估，僅在立法理由簡略引用英國以及美國的立法例，刻意忽略大部分的民主法治先進國家不採此惡制的事實，修法品質粗糙不堪

這種「媚俗」的廉價立法，只為了迎合「把壞人關到死」的群眾恐懼心理，完全經不起合憲性與合理性的檢驗。

民主法治的黑暗時刻

這一次不分政的修法操作，是對台灣民主法治發展的一次重挫，也是極為黑暗的一刻。如果讓這種源於恐懼、缺乏理性、違背法治原則的倒退立法通過，將是台灣民主法治莫大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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