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爸，我是個好老公，所以當了家中的好勞工。記得是小學階段，你教會我煮人生中第一鍋飯，然後面帶笑意故作深長地叮囑：「長大結婚後，別學我，知道嗎？要懂得裝笨，這些會的都要說不會，不然煮了一頓，往後每一頓都是你的了。」你那時嘴上抱怨，臉上笑容卻是那般燦爛。窗外陽光刺眼，讓你背光的臉糊成一團影子，但你那亮眼的笑容，我還是牢牢記住了。長大結婚後，我恪遵教誨，帶著與你相仿的笑容誓不煮飯，所以，現在聰明的我除了煮飯，其他甚麼都做了。

你說買了房，才有安身立命之本；給女生一個家，人家才會嫁。我現在做到了，兩室一廳，麻雀雖少，但至少五臟俱全。然而，你怎麼不跟我說買家容易養家難啊。身後房貸重如剛玉，把起伏的生活磨得貼貼服服，我實在無法想像，你那個年代的十七釐利息是一座怎樣的山脈。我只知，爸啊，安身之後不止立命，還有要命啊！

回想童年，你和媽都疲於奔命，加班是日常，假日是妄想。某個十月，你連續數周未曾放假，秋風瑟瑟，黃葉飄零，面對滿城秋色，你臉上春風依舊。無暇郊遊放風箏，那就在窗外放「風袋」。手挽處繫上風箏線， 一個膠袋就這麼隨風飄零，身不由己地飄向遠方，即使飄到目不能及之處，我仍然安心，因為手上的線軸提醒我，這隻「風袋」依然健在。

假日裡你總是愛飲茶，而最後一道點心只會選馬拉糕，說是糕鬆味美，下肚後兌水即化，飽腹感油然而生。你生於那個物資匱乏的四十年代，飽腹感從來都得來不易，所以飯後一分馬拉糕配紅茶，就是你獨有的飲茶習慣。在我看來，這已經不是一道點心，而是一番點撥了。如今我為了在房貸下保命，也只好多點幾分馬拉糕了。

然而，我的她，跟我挺不像的，她對這道點心實在提不起興趣。這與意義無關，純粹與味道相關。說起來，我倆之間，差異處甚多。我的橘子淺切剝皮一瓣瓣，她的橘子隨手拎起一刀斷；我的紙巾每每對摺反覆擦，她的紙巾揉成一團隨處放。我倆相異，卻正好相異，我是榫時，她是卯，剛好築成一個家，攜手共育一個娃。

是的，你有孫子了。我們一個管生活，一個管快活，吃喝拉撒我擔當，玩樂哄睡她全包。雖有不公，但至少馬拉糕的故事，我終於有訴說的對象了。大概是從生娃後吧，我就感覺到自己放下了人生的駕駛盤，從主駕退居副駕。事先說明，這不是一種貶義，而只是一種感覺。只有在副駕座上，才有餘力看清沿途的風光、顧及後座的家人，並在導航上規劃如何前往更遙遠的目的地。

說起來，我好像沒當過你的副駕。你為了在雙職家庭中找到家計與家教之間的平衡，放棄了日間的工作，主動開夜間計程車，以保證我的童年裏早有父蔭、夜有母佑。然而童年夜裡，總是不安寧。計程車有不得私下接客的規定，你為了半夜高燒的我偷偷纍纍破例，行駛中母親多次叮囑我要低頭躲藏，在後座上，我不時偷望你的身影，想要記住你駕車時的神情，可惜夜色幽深、車速過快，只有窗外的流光刻在了我的腦海深處。如今，或許要靠天眼才能找回你行駛中的英姿，又或許某個與我擦肩的陌路，曾是你的乘客，會記得你眼角的餘光。

那些奔波的生活跟橡皮筋十分相像，看上去短短的，卻能拉得極長，且回彈時極快，快得只見殘影。如今我也要在家庭與家教中找平衡，早上當老師，晚上當老爸，七時張目凌晨寐。人云道：「養兒方知父母恩。」我看實際是方知父母辛吧。

生活除了家務瑣事，不時還有家庭作業。我繼承了你的藝術天分，畫畫只畫火柴人，鳳凰必須像山雞，面對這些作業，可真是作孽了。幸好，我還會攝影、題詩，總算能處理周到。小時候你要我反覆吟誦的詩句雖則平淡，但那些平上去入卻在我心頭掀起了文學的漣漪。這是我題的詩，你看看。

《父母恩》

一哭響雲霄，三更愛撒嬌。

誰知懷竟夕，見笑憊全消。

詩好不好，我不敢說，反正你總是嘴角微揚，然後用一句「好」字帶過，但，爸，我是個好爸嗎？

可惜你已無法應答。我赴台升學的幾年，你愈發矮小。你站立、久坐、再臥床，而我愈長愈高。你為了減輕床的負擔拚命消瘦、提早消失，卻不曾問過床的感受。終於，歲月剝奪了你的語言，連同你腦海中那片城市、人、事、與物。童年的風袋已在記憶裡散去，手中亦無線軸可收，所以待我學成歸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變成不再是你的你。

沒過幾年，你換上了一身土色病衣，身軀枯槁得有如倒樹，終日在病床上保持靜謐。等到你張口一言，卻是問道：「你很關心我，應該是我的親人吧？」我用嘴上一個「是」字帶過，但你的問題卻在我心底一直重覆，我實在無法將這樣陌生的你聯想為那個我熟悉的你。

記得你走後的那場法事，道長算盡了你的生辰八字，才敢說你走得及時，八十三歲高壽，無須破地獄。我則在想，為何那位與你毫不相識的道士會認為你會前往地獄，而非太乙淨土？雄雄烈火，燒卻那些紙房紙車，熱浪撲面而來，讓我誤以為那是體溫，是你掌心的溫度。

想起某個夏日的黃昏，打在臉上的陽光也是如此炎熱，而你倚著窗台眺望遠方，斜陽把你身後的影子拉得極長，在牆壁的世界裡頂天立地。如今我站到了與你相同的位置，身後的影子，似乎與你那時的無異。窗外紅霞燦爛，而我，又在想著你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