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諸相非相／羽翎

羽翎

一葉落，天下秋。落葉紛紛而下，有人感受到蕭瑟，有人品味出豐饒，還有很多人，無知無覺，一腳踩過去，只聽見一聲葉片碎裂的脆響。

人心是一面鏡子，照見什麼，全憑自己的角度與心境。

有人說，秋葉象徵著爛漫。五彩斑斕的秋葉，讓人們情不自禁讚美、留影、採擷。楓葉赤紅，像一壇陳年的女兒紅被打翻，潑灑得漫山遍野都是醉意。銀杏金黃，如一枚枚失落在人間的燦爛金牌，仿佛聽得見明晃晃的金屬顫音。還有赭石色的橡樹，青銅色的櫟樹，紫檀色的野漆樹，它們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濃墨重彩的織錦。

有人說，秋葉代表著枯寂。繁華落盡的秋葉，凋零、廢棄、寂滅，讓人避之不及。它天涯飄零，蜷曲在污泥中，顏色晦暗，脈絡凸顯，像老人風乾的手掌，掌心裏攥著季節的秘密。曾經托舉過它的枝幹，此刻在空中沉默，與它劃清了界限。它被人踩在腳下，成為清掃工掃帚下的一堆狼藉。

有人說，秋葉意味著回歸。它腐化，分解，將從陽光、雨露、大地處借來的一切，悉數歸還。陶淵明說“歸去來兮”，是精神的還鄉。而落葉的腐化，則是物質的還鄉。“落紅本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這句詩過於浪漫，帶著人類的一廂情願。秋葉的回歸，或許並無“護花”的意圖，它只是一種本能的分解與融入，是一種無悲無喜的迴圈法則。

《金剛經》雲：“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意思就是，倘若能看透所有表像皆為虛幻，就能見到事物的本來面目。秋葉的爛漫，是相；枯寂，是相；回歸，亦是相，我們投射其上的悲歡離合、哲思感悟，統統都是“相”。撥開這些由眼耳鼻舌身意所感知的“相”，秋葉究竟是什麼？

史鐵生長久地坐在輪椅上，他所能擁有的世界，有時就是窗前那幾株樹木的榮枯。一片葉子從萌芽到飄落的完整過程，在他眼中，想必有更深沉的意義。那是一段沉默而完整的生命敘事，擁有自己的語法和節奏。它來過，燦爛過，然後安靜地離去，完成了它的使命。這裏面有一種宿命的安然，一種過程的圓滿。或許，這才是葉子的本相，剔除了所有人為賦予的悲喜。

對於秋葉來說，無論是讚美它的絢爛，還是感傷它的凋零，或者美化它的回歸，都是人心的印射。只有剝離了所有浮華與喧囂的心，來與之對視，或許才能觸碰到它如如不動的“本相”。它就是春天裏的一點試探的嫩芽，是夏天裏的一把濃綠的團扇，它落下時，就像鳥兒遺落的羽毛。它躺在地上，默然無語，接納著陽光的餘溫、露水的浸潤、蟻蟲的齧噬。它本身具足了全部的過程，它的存在就是它的意義，無須言說，無須評判。

看一片秋葉，從見到它的“相”開始，直到最後忘記所有的“相”，只剩下它本身。這過程，恰似一次修行。一沙一世界，一葉一菩提，古人的智慧，早已濃縮在這小小的葉片裏，等待一顆安靜的心來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