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tflix 為什麼要買華納兄弟？一場關於「身分」的串流典範轉移

⊙張茵惠

Netflix為什麼要買華納兄弟？

830 億美元能買到什麼？Netflix 的答案是：重新定義「品味」的權力。

2025年12月初，Netflix宣布以 830 億美元收購老牌影業華納兄弟旗下影像工作室與過往的電影電視作品，範圍包含原本的 HBO 串流平台。

這項收購涉及多個知名IP，包含蝙蝠俠系列、《綠野仙蹤》、《權力遊戲》、《魔戒》電影系列、《哈利波特》、《黑道家族》等等，更包含眾多過去的老電影的授權，立即引發關注。這些IP表面上可以立刻成為穩定的收益來源，或許能讓進入「穩定守成期」的 Netflix 更能向股東交代，但如果收購失敗，解約金也是天價的58億美元。

影視產業這些年來一直有著整併的軌跡，迪士尼收購 21 世紀福斯、亞馬遜以 80 億收購 MGM、華納與探索合併等等。只不過，Netflix過去以「建設者而非買家」自居，因此很多人認為，這次收購是策略大轉彎。

美國影視工會擔心合併導致工作機會減少，有些人更擔心HBO原創影集風味走調，這些擔憂都能理解。總結來說，不少人認為，這將徹底改變Netflix和好萊塢的面貌，Netflix 將成為新三巨頭中最大的一家，產業結構將與過去完全不同。不過，究竟是怎麼個不同法？

「沒有身分」的串流龍頭？

美國知名科技文化雜誌《Wired》在收購新聞發佈當天，火速刊出內部資深編輯沃特卡特（Angela Watercutter）撰寫的文章，標題讓人玩味：「買下華納兄弟，讓Netflix終於取得『品牌人格』」。

這似乎是許多好萊塢行內人的內心話──「Netflix只是個科技平台，而沒有品牌人格可言，不像老牌影業，至少還有拿得出手的代表作」。但事實上真是如此嗎？

從觀眾的角度，事實上Netflix的身分定位一直很清晰。它在網路費用平均價格尚未降低的時代，就開始思考技術導向的內容分發，建立多種事後證明是觀影文化典範轉移的創舉：諸如演算法推薦、一次上架整季、全球同步發行等等。

此外，「Netflix 原創」的獨特質感，並不必然比HBO原創更差，它的製作水準、敘事節奏、國際化視野，都證明了自己的戰力並不平凡。

過去，Netflix願意投資非主流題材、新導演、不同國家的內容，原本是西班牙小影集的《紙房子》，透過Netlflix成為全球熱門之作，《魷魚遊戲》更讓南韓商業影集一舉衝上世界排行榜。它更透過跨國觀影的力量，從英國 Channel 4 復活了科幻影集《黑鏡》，還用中南美洲觀眾的文化背景實力，讓奇幻偵探影集《路西法》能好好收尾。

殘酷真相：「身分」不是好萊塢說了算

把「沒有百年 IP」等同於「沒有品牌認同」，這其實是把傳統好萊塢的標準當成唯一標準。

就像彭博新聞，它的品牌形象是「即時、專業、金融導向」，不會因為比《紐約時報》年輕就說它「沒有身分」。Netflix的品牌就是「串流時代原生的內容平台」，這種多樣性的文化，本身就是身分。

諷刺的是，同一批憂心忡忡的影視評論家，在十年到十五前，他們還在批評好萊塢主導敘事，而到了現在，現在他們反過來批評Netflix買華納兄弟只是想要「洗學歷」，似乎有點矛盾。

Netflix讓好萊塢的影響力不再那麼集中、不再那麼強，而讓我們看到全世界到處都有具特色的作品，就像台灣的小成本恐怖電影《咒》居然在行銷預算有限的狀況下，一舉衝上世界多國排行榜，這確實是Netflix的功勞。

因此，我們真正該問的，並不是Netflix到底有沒有身分，而是，到底誰來決定什麼才是身分？以及這些曾經灌溉全世界影視文化的力量，未來是否會因為一次砸錢過猛，而不得不過度集中於某些已經拍爛的老IP，而步上「無限重啟（reboot）、無限沒梗」的不歸路？

舊IP能取得新生命嗎？

舊IP確實是文化等級的寶藏，但寶藏需要被正確的運用。Netflix是否有能力處理？答案是肯定的。

讓我們回想看看一開始Netflix打響名號的Netflix原創超級英雄影集，Netflix版出試啼聲的《夜魔俠》影集拍出了驚人的角色立體度、沉鬱美感與哲學層次，反派角色 Fisk 的重新塑造簡直是神來一筆。

但當原班人馬回到 Disney+ 的漫威宇宙時，已經完全不再是當初那個逼近美學顛峰的故事線了。Netflix版《潔西卡瓊斯》更是另一個「在Netflix真正活起來，去了其他地方又死掉」的不幸案例。

以比喻來說，Netflix初期的超級英雄影集，是瓦昆‧菲尼克斯2019年等級的《小丑》之作，若能保持這樣的水準，沒有理由擔憂「經典IP毀在Netflix」，反而更該擔心「IP太重拖累了Netflix不能投資其他更實驗性的影視作品」。

同理，如果我們能看到HBO經典舊作《六呎風雲》、《黑道家族》、《嗜血真愛》在Netflix重新啟動新版本，對於新舊影迷來說，都不太可能是壞事。

理想狀況：IP雙軌並行的新世紀

因此，比較樂觀且合理的預期應該是如此，Netflix 原生的跨文化實驗劇，諸如西班牙犯罪劇、韓國社會諷刺劇、土耳其玄幻、巴西末世片、丹麥政治驚悚劇，這些會被保留，甚至會更穩定拿到預算。

HBO 的「小而美」創作品牌，諸如像《Barry》、《Euphoria》這類藝術性高、風格鮮明、非 IP類型，Netflix也不會砍，因為畢竟砍這種預算等於跟艾美獎過不去，也會減少Netflix想要成為優質內容提供者的文化正當性。

至於其他已經紅到不行的《哈利波特》、《蝙蝠俠》、《權力遊戲》，可能也會拍來滿足商業觀眾，兩者或許並不衝突。

不過，這些樂觀是指以觀眾的角度來說樂觀，實際上影視從業人員的生態環境，則是另一回事。有些人擔心，Netflix 聯合 CEO Ted Sarandos 支持生成式 AI，是否會用華納龐大片庫製作更多 AI 內容？此外，是否院線發行會減少？這都是業內人的顧慮。

但誠實點說，生成式AI進入影視產業是現在進行式，不是Netflix也有別人會做，今天不做明天照樣會做。與其擔心這個，不如思考一件事情就好：生成式AI進入影視產業，對於台灣影劇，是利多，還是利空？

答案是：非常可能是利多。但原因必須說得很清楚。

台灣的機會在AI配音？

台灣影劇目前在全球串流發行上面最大的技術門檻之一，其實不是主題、不是品質，而是「大多沒有配合觀眾的當地配音」。因為台灣的歷史處境導致我們長期習慣字幕文化，以及實際上的預算不足，高品質的真人配音非常可能比拍劇本身還燒錢，這導致台劇台片通常頂多就只有日語配音，而沒有英語、西班牙文配音。

這讓台灣作品天生就很難發揮影響力。反觀，Netflix熱門的高品質印度影集《德里罪案》不僅有非常細膩生動且符合印度文化的英語配音版本，甚至還有「不只一種印度語言」配音版本，來服務廣大的印度觀眾，這是因為印度影視產業隨著語言而多元，除了寶萊塢，還有泰米爾語的康萊塢（Kollywood）、泰盧固語的托萊塢（Tollywood）。

雖然《德里罪案》的預算跟一般台劇不能比，但從真人語言配音的細膩程度，就能看出當地影業的商業企圖心。

試想，雖然台灣也是多語言國家，但我們卻通常無法看到全台語、全客語、全原民語配音的影視作品，在文化與教育的觀點上，當然很可惜。但撇開文化不論，台灣電影與影集，通常連英語配音都沒有，這造成了某種惡性循環。市場想像的邊界，會反過來成為敘事想像的邊界，讓台灣作品好像只能賣到講中文普通話的地方，或者頂多只能輸出到亞洲，這不僅讓作品營利能力受限，也反過來影響了主題格局。

配音是一門值得尊敬的專業，但畢竟成本昂貴且通常局限於少數主流語言。生成式 AI 的配音技術正在快速發展，即使目前還無法完全取代專業配音員的細膩表現，但作為初版或輔助工具，已經能夠大幅降低多語言配音的成本門檻。這可能讓台灣影劇第一次有機會，用可負擔的成本，進入過去想都不敢想的市場。

就算「只是蝙蝠俠」：想像一個不同的未來

Netflix的轉折，可能是成功的典範轉移，也可能不是。因為歷史尚未寫定。在最極端樂觀的情境下，我們可以想像未來有一個這樣的Netflix區塊：

「週末精選！想要一口氣追完嗎？《蝙蝠俠》的演化 — 從 1989 Tim Burton 到 2022 Matt Reeves！」

新舊版本並置，讓觀眾看到差異和演變，甚至可以巧妙的置入一點文化脈絡，與文化影評媒體合作，引導觀眾去理解為什麼 1960s 的《蝙蝠俠》長那樣、1989 為什麼是黑暗轉折、2000年代後又為什麼寫實化。

回到開頭引用《Wired》雜誌頗具代表性的時代哀嘆，這種說法聽起來似乎是認為Netflix買華納兄弟，「就是英國貴族沒落時期的聯姻策略」。時代轉變之下，沒落貴族有頭銜、有文化資本、有莊園，但沒錢，而新興中產階級，有錢、有活力、有未來，但沒「血統」，貴族拿頭銜換錢，中產拿錢換爵位。

對照起來，就是華納跟HBO有「文化資本」、有「血統」，但財務困窘，而Netflix有錢、有用戶、有未來，但被認為「沒品味」、「沒身分」，所以華納拿 IP 換生存，Netflix 拿錢換「文化正當性」。

乍看是各取所需？但容我提醒一句，這個故事的結局還是「中產階級取代了貴族」。因為社會就是如此改變的。事實上，Netflix 買華納不是「洗學歷」，而是「買下學歷制度本身，然後重新定義什麼叫學歷」。

在這個串流徹底顛覆傳統觀影的時代，我想應該我們都很難預測下一步，但既然人們的觀影習慣早就「典範轉移」了，就讓我們且戰且走且觀察──但完全不需要自己踏入沒落貴族的位置裡，因為我們都不是他們的一員。

作者為SAVOIR｜影樂書年代誌總編輯。對法蘭克福學派而言，大眾社會是一個負面的概念。他們相信，大眾（masse）如同字面所述，是無知、龐雜、聽不懂人話又好操控的集合體，稱不上有精神生活，就算有也是被事先決定的。大眾社會帶來了流行文化，大眾媒體如果顯得低俗又墮落，是基於服務大眾社會的目的，或者他們本身也就只是「烏合之眾」，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專業人士。然而，在這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流行樂、體育狂熱、偶像崇拜、實況主、網路迷因之中，我們卻還是能找到世界運轉的規則，並洞見人性企求超越的微弱燭火──為了這個原因，我研究大眾文化，我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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