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宏福苑大火：金屬棚架真的比竹棚安全嗎？還有什麼關鍵因素？

香港大埔宏福苑發生的五級火警已經救熄。截至11月28日下午，大火奪走128人性命，另有超過200人仍然情況不明。

這次歷史性火災的原因調查仍在進行當中。對於大火如何演變成「火燒連環船」，外界在技術環節關注三個爭議點：竹棚、綠色棚網和發泡膠板。在大火發生的第二日，政府率先提出，將研究金屬棚架取代竹棚的路線圖。

但消息一出，社會聲音兩極，認為政府做法等同將矛頭指向竹棚。搭竹棚是香港古老建築工法，有過百年歷史。中國大陸在2021已明確禁止使用竹棚架，目前僅剩港澳仍然使用。不少人質疑竹棚在大火中的角色，也擔憂這一香港傳統工藝將會消失。

香港社會普遍擔憂，類似宏福苑的悲劇會不會再度上演。BBC中文訪問多名專家及工程師，嘗試𨤳清竹棚的爭議，以及這三種備受質疑的建材在宏福苑慘烈火災中的角色。

棚架、發泡膠和棚網，誰是大火關鍵？

大火第三日，香港保安局局長鄧炳強指出，初步調查相信是宏昌閣低層圍網最先起火，在燒到發泡膠板後，火勢再快速蔓延。網絡上廣泛傳播的一段視頻也佐證了這一說法。

資深電機及屋宇裝備工程師何永業認為，最大因素是高度易燃的發泡膠板，其次是棚網。「如果沒有阻燃的網，它一燒着就立刻蔓延。」

何永業說，竹棚也是大火其中一個因素，「不過不是最大的因素」。他解釋竹棚輕身，是自然材料，可以承受一定程度的燃燒，但燒久之後也會成為燃料，「竹本身的性質是纖維，它燒之後可能變成炭。」

從事地盤30年的工程師羅先生則認為，竹棚「很明顯不是」大火原因。他指出，部份大火屋苑的外牆仍保留不少竹棚，「其實它經歷了20多小時的火，都沒有燒到變灰燼。」證明竹子本身不是燃料。

羅先生說，一般市民或者會認為竹跟木頭一樣燒得着。但他解釋，用於搭棚的長竹內部仍存有一定水份，「要燒着它也不容易」，竹也不會助燃。

事實上，政府並沒有提到竹棚有助燃作用，指出其在大火中另有角色。鄧炳強指，竹棚經高溫燃燒，斷掉的竹枝飛墮，令其他樓層起火；而不斷跌落的棚架，亦堵塞緊急車輛出口及大廈出入口，阻礙消防入樓宇救援。

連日來，網絡上掀起竹棚是否大火原因的討論。當中在社交平台上，不少市民親自做測試，用火槍對竹燒五六分鐘，均表示竹子並沒有燒着。

「我覺得大家的重點有一點放錯了，」港九搭棚同敬工會理事長何炳德強調，大火的癥結在於規管上——從施工物料到管理，政府均缺乏監管。

他指出，勞工處雖有守則規定業界要使用具阻燃性的棚網，但守則非法例強制要求，使用易燃發泡膠的做法也一直存在，「便宜、沒有違法，所以用囉。」

何炳德說，一般棚網無論是否具有阻燃性，遇上煙頭般的小火種其實很難燒着，但今次大火現場因存有大量發泡膠板等易燃物品，「這樣燒法的話，什麼材料（棚架）都會塌」。

何炳德批評管理公司缺乏安全意識、沒有評估風險——八座大廈同時搭棚維修，沒有設下防火帶，最後就出現「火燒連環船」。「燒了第一座、第二座是走不了的，一路蔓延過去......你有沒有想一下，裡面是住人的？」他強調，這個漏洞政府也沒有監管。

當局初步化驗顯示，大廈棚網保護網達到阻燃要求。不過，何炳德早日收集香港8個各地盤的棚網進行點火測試，他稱超過一半均沒有阻燃性。

大火之後，全港多個正在維修的屋苑亦被發現緊急拆下維修網，包括屯門怡樂花園、黃埔花園及葵青怡勝花園。

同樣大火，金屬棚架會更安全？

大火發生的第二日，政務司司長陳國基公開表示，金屬棚架比竹棚架耐燃，會計劃路線圖，盡快在合適工地全面改用。

何永業指出，金屬棚架的好處就是標準化，而金屬的溶點很高，即使棚架往下掉，把火帶到下一層的機會會較少。

香港今年棚架起火事件不斷，至少發生8宗——光是10月已發生3宗：中環華懋大廈棚架三級火、啟德地盤棚架起火、港大西苑宿舍棚架起火等。

何炳德表示，無法斷言起火是否與棚架直接相關，但指竹棚經歷日曬雨淋，纖維會變脆和乾燥，容易引火，故維修應在一年內完成，盡快拆除棚架，「時間越短越好」。。

香港理工大學建築環境及能源工程系副教授黃鑫炎早前接受BBC中文訪問，則稱竹子本身可燃，豎著擺放，加上天氣乾躁，火勢蔓延非常快且往上燒。

工程師羅先生說，若要比較兩種材料的耐燃性，「竹是吃虧的」。

金屬沒有燃點，燒不着——不過金屬也非完全安全。羅先生說，金屬在燒至600度以上會慢慢變軟，金屬架的支撐力就會開始變弱。回到這次大火，他強調問題根源在於不合規格的棚網 、發泡膠，以及現場的各種雜物，加上事發時乾燥的天氣，讓大火整晚焚燒。

羅先生又提到，金屬棚架外層同樣需用棚網覆蓋，認為棚網若不具阻燃性，並在眾多條件互助下，即便是換成了金屬棚架，大火「效果其實沒有分別」。

事實上，各地使用金屬棚架的工地亦曾發生大火。2019年4月，正進行翻新工程的巴黎聖母院大火；2010年11月，上海靜安區一座維修公寓大樓發生大火，造成58人死亡。中國國務院調查組認定，該事故原因系電焊工人違章操作，致使易燃的尼龍安全網遭焊渣點燃。

註冊結構工程師倪學仁向BBC中文表示，大火下竹子即使外表燒成炭，但同時會保護裡面的結構，未必像金屬般容易斷掉。而且竹棚相對金屬棚架靈活和輕，倒塌後造成的傷害會較小。

何永業則認為，若以今次的極端大火作比較，用金屬棚架或竹棚，「我都承認沒什麼分別」。但在他看來，討論的重點是假設只有一座樓開始燒，不同棚架會造成什麼後果。他說，現在不少工人搭棚，穩固竹子用的是塑膠紮帶。火燒的時候，塑膠紮帶一旦熔化，竹棚就失去穩定性，但金屬棚架不同。

為何香港仍然使用竹棚？

回顧兩岸四地，目前只有港澳仍然在工地中使用竹棚。在香港，竹棚比例仍佔市場8成。

這項相傳於漢代時發展出來的技藝，目前在中國大陸已完全被取締。1994年，深圳率先開始「去竹棚化」，到2021年中國所有的工地建築強制改用金屬棚架，故大火發生之後，不少大陸民眾驚訝香港仍然在使用竹棚。

台灣建築安全履歷協會創會理事長戴雲發接受台灣媒體採訪時稱，「導火線可能是比較偏，有火苗發生的時候，它的防護網沒有用到阻燃、止燃的，竹子雖然在很乾燥的地方不太容易點火起來，可是因為整個防護網都大片燒起來了，竹子就是一個易燃材。台灣的外牆施作的鷹架基本上現在大多數都是用金屬，它的一些防護網大多用阻燃的一些材料。」

戴雲發認為，香港因為大樓之間很靠近，使用竹棚架能應付複雜地形，也形成香港施工的特色，不過要使用竹棚架要更留意防火，其中關鍵就在於防護網有沒有阻燃的效果。目前全世界包含台灣，外牆鷹架大部分都是使用金屬製，外面蓋的防護網也都用阻燃材料，對火災防護性較高。

「公道說，鐵通棚相對好走一點，因為整齊一點，」在地盤工作近30年的羅先生說，「但是鐵通棚有一個壞處——鐵通是工廠做出的，它是這麼長就這麼長，不會轉彎就不會轉彎。」

所有受訪者都提到竹棚的靈活性。香港是世界高樓大廈密度最高的地方，樓宇間距窄，施工空間小。羅先生說，竹子能夠隨時切割的，無論是建新地盤或者維修樓宇，「可以配合一些比較刁鑽的空間讓（工）人去工作」。

何永業也指出，香港舊的樓宇未必能裝到工字鐵等支撐架，來承托具有一定重量的金屬棚架。截至2021年底，香港樓齡達50年或以上私人樓宇數目超過一萬座。

近年香港發生不少有關竹棚的工業意外，呼籲取締竹棚的聲音一直存在。

根據勞工處的數字，從2018年1月至2025年8月間，一共有24人因竹棚事故死亡。而在2024年10月至2025年2月間，短短4個月，香港已發生5宗嚴重的棚架工業意外，造成2死13傷。

今年3月，香港發展局發布備忘錄，要求今後新建公共建築項目至少一半使用金屬棚架，以提升安全性。

工業傷亡權益會一直鼓勵業界轉用金屬棚架。「因為我們看到風險在哪裡，」工權會總幹事蕭倩文表示，竹棚容易被人改動，依賴師傅技術，但金屬棚則由工程師設計，搭建時比較穩妥，「風險上會減低一截」。

但在前線工作的羅先生不太認同。他指出無論是金屬棚和竹棚，它的自身結構和穩定性均合理和正常。

不過羅先生同意，竹自然生長，每棟長度粗幼不一，對搭建的師傅技術要求高，不像金屬棚架在材料工藝有劃一標準，政府較容易管理質量安全。

金屬棚架在香港也曾發生意外。今年9月，超強颱風樺加沙襲港，位於港鐵黃竹坑站上蓋地盤的金屬棚架曾被強風吹到倒塌。

倪學仁提到，不少工程公司都是租用金屬架，金屬經重覆使用會生鏽、有裂痕，損耗會成為隱患，「有時候你在外表上不是那麼容易看到的」。除此之外，金屬支架的接口會因震動或天氣變鬆，需要天天人為檢查。

金屬架和竹棚必須二選一？

目前，政府正在與業界商討如何推進取代竹棚的路線圖，但已經表明不會「一刀切」。香港發展局在Facebook發文，指竹棚與國際慣常做法不同，金屬棚架在耐燃性、工地安全上較佳，認為是適合時候商討路線圖。

倪學仁認為改用金屬棚架對業界沒有太大影響，而業界也沒有選擇，「如果它規定一定要用，大家就用吧。」但工程的費用一定會變高。至於市民擔憂工藝消失的問題，倪學仁不太樂觀，「你一不用就會不見了，就會消失了。」

曾是搭棚工人的何炳德強調自己非反對改用金屬棚架，「但有些現場的環境，香港一些實際的地方，用不到就是用不到的。」

對於政府的計劃，蕭倩文表示歡迎。但她強調，自己並非同意完全取締竹棚，「竹子和金屬也好，都要配合一個良好的制度」。

她認為，大火揭示的問題是一個開端，讓大家正視問題。現時香港約有4000名竹棚工。蕭倩文說，政策或會令部份工人就業有改變，「但我們要做的就是協助受到影響的人盡快可以過渡 。」

工程師何永業也認為，沒有一個物料是完美的。他舉例，在一般情況下，新的樓宇或拆卸樓宇用金屬棚架比竹棚好， 但是在舊樓裏面，比如保養維修冷氣機等情況，搭建竹的「飛棚」則更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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