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影惡跡與唯道集虛

和J偶有聯繫，但已多年不見，我家和他的辦公室其實就在同一條捷運線上，於是約在捷運某站附近小小的咖啡店碰面。

陽光熾烈天氣炎熱，進到店裡邊擦拭額頭滲出的汗珠邊瀏覽櫃檯前掛在牆上的飲品價目表，我立刻選了玫瑰海鹽氣泡飲，店員面無表情簡短回應：沒有。略為遲疑後我改點了檸檬氣泡咖啡，然後在小小的店裡選了靠窗的位置。

J遲到了，一進店先給我一個擁抱，說：好久不見。

約莫有五年了吧，我在心裡快速翻出回憶，然後假裝生氣故意說：那你還遲到。

他像年輕時一樣，聽到我抱怨顯出一點點為難，只有一點點，解釋公司事情太多。我們交換彼此近況，年邁母親的照護問題出現在對話中，有許多相似的同時，又有許多相異，讓人焦慮無奈的是，我們都找不到好的因應對策。

J這幾年很忙，慶幸的是不再年輕的我們都做著自己喜歡的工作。他說起莊子裡的故事：「人有畏影惡跡而去之走者，舉足愈數而跡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自以為尚遲，疾走不休，絕力而死。」簡單說就是有個人，不喜歡自己踩出的腳印，懼怕自己的影子跟隨，因為想要逃離而愈跑愈快，卻始終無法擺脫，直到筋疲力竭氣絕身亡。

邊說邊比手畫腳，我望著J從小小的靠背椅橫伸出四肢，想起大學時我們在樹下麵攤切了一盤滷菜，各自面前一碗湯麵，同飲玫瑰紅，當時他坐著板凳和我說的是左傳，人生從左傳到莊子，意味著什麼？

短暫的相聚，走出店門我們互相道別後各自走往不同方向，卻在街口轉彎處看見J跨上停在路邊的重機。我想起他曾和我說想去送報，工作不須逢迎費心，所得可維持基本生活開銷，且擁有大把屬於自己的時間，還有方才隔在我們之間木桌上他面前那杯荔枝氣泡紅茶。

兩個小時前進到店裡的他和我一樣邊擦拭額頭滲出的汗珠邊瀏覽櫃檯前掛在牆上的飲品價目表，然後和我一樣選了玫瑰海鹽氣泡飲，店員一樣面無表情簡短回應：沒有。而他略為遲疑後改點了荔枝氣泡紅茶。剛才的我們不知道價目表上寫了玫瑰海鹽氣泡飲，其實店裡沒有；當年的我們不知道報紙繼續在每日天亮印製完成，但是訂報的人家卻愈來愈少。

年輕時，在工作上，我們曾有相似的選擇，後來我們又有相似的轉變，那杯我們沒有喝到的玫瑰海鹽氣泡飲或許就像是我們曾有的夢想，我們一邊因為現實的變化調整願望，但是從來沒有真正偏離，如影隨形的是與生命同在的沉重責任，我們努力承擔，並且明白快速零亂的步伐只會製造更多的腳印，而非朝目標靠近。

天黑後，暑氣略消，望著騎著重機駛向前方的身影，我決定慢慢走回家，既然我們並非以捷運為交通工具，為什麼要刻意約在捷運站附近，我們只是自以為是的猜測對方會搭乘捷運。

想起方才說的：舉足愈數而跡愈多，走愈疾而影不離身。這世間原有許多事不如表面所見或常理推測，有時候無謂的付出與努力反而製造更多始料未及的問題，就如同以為可以靠速度擺脫影子的跟隨。

《左傳》中有這麼一段故事，鄭莊公因潁考叔獻策，所以請他吃飯：「公賜之食，食舍肉。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請以遺之。』」至於鄭莊公因何需要潁考叔獻策，此處就不細說其中原委了，單看潁考叔所言「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便屬於日常中可實行者，吃到美味的食物時，帶一分給父母嘗嘗，看到美麗的風景時，陪父母一同前往欣賞，在可供選擇的項目裡挑選，不糾結不符實際的期望，才適合已不年輕的我們。

《莊子．人間世》中說：「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年輕時讀《左傳》學習進退理解謀略，中年後隨遇而安靜心淡泊，所謂心齋就是要排除心中種種雜念。

至於那杯沒喝到的玫瑰海鹽氣泡飲，下一次相聚時如果仍出現在飲品單上，說不定會是可能實現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