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男同志的傲慢」看《燃燒女子的畫像》，讓我從不自覺的「厭女」轉為欣賞理解

文：樹蔭使者

電影，是很看緣分的。有的電影擺著很久總是覺得看它的時機還未到；有的電影第一次看沒有感覺，第二次卻會徹底愛上。《燃燒女子的畫像》之於我，就是這樣的電影。

我是一名男同志，對LGBT電影本來就很關注，但這之中很大部分其實男同志片。可以說，男同志片是LGBT電影中最受矚目的，是非主流中最主流的。也正因為如此，男同志有著某種傲慢，這種傲慢讓我初次看《燃燒女子的畫像》有著錯誤的期待，才會一直以來趴高另一部女同經典《因為愛你》而不經意踩低《燃燒女子的畫像》。

七夕情人節因為限量油畫風格與質感的《燃燒女子的畫像》的海報的緣故，我決定看多一次，這也不經意讓熱愛油畫的我思考，我為何不愛這部與油畫有關的同志片。我喜歡看油畫，也學過油畫。油畫這種顏料是很厚重的，猶如《燃燒女子的畫像》中兩位女主角瑪莉安與艾洛伊茲的愛情。

故事由「看」展開。

女畫家瑪麗安受委託為富家小姐艾洛伊茲畫婚前肖像，但她們的關係並不是從畫筆開始，而是從凝視與觀察開始。一開始是試探的曖昧。艾洛伊茲對瑪麗安說：「我感受到自由，但我也感受到你不在。」這句話點破了她的矛盾心境：既羨慕畫家的自由，又敏銳察覺到那份自由背後的孤獨。

她們之間的愛情不是突然降臨，而是透過一連串小細節慢慢浮現。瑪麗安看透了艾洛伊茲的微小動作，從一個接吻的試探，到艾洛伊茲短暫的不適，再到她主動帶畫家走進房間、踏入她的領域。

這段過程極其緩慢卻真實，愛情的開端並非浪漫的偶然，而是一場持續的凝視。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親密場景刻意避開了傳統「男性凝視」的角度。鏡頭下的「腋下」交，鏡子擋住陰部，這些場景不再是被消費的裸露，而是女性之間的親密經驗。艾洛伊茲的容貌一直給我一種疲憊的感覺，是詩意鏡頭底下的寫實，讓人感受到她們的一切不是被觀看的物件。

愛情並非恆久不變，它的形狀會隨著時間與環境而變化。導演在「畫」的細節中埋下許多巧思，來呈現凝視的轉變。有一幕，畫像中的藍裙延伸到現實，看似艾洛伊茲本人走動，卻原來只是僕人拿著衣物。凝視在這裡出現錯位，也提醒我們愛情與藝術都可能被誤讀。

還有艾洛伊茲穿著黑外套出現，在開門後卻顯現為藍色。這一瞬間的轉變，象徵身份與情感的隱秘性——她並非完全自由，但在轉身之間，她仍展現出自我。而那幅最終得以被艾洛伊茲接受的畫，則是愛情的另一種體現。畫像沒有改變，或許只是戀愛腦的作祟。

《燃燒女子的畫像》最打動我的，是它對「經歷」的強調。無法選擇自己未來的艾洛伊茲曾質問瑪麗安：「你真的懂我嗎？你擁有自由，所以你不懂。」瑪麗安卻回答：「我懂你。」

劇情音樂透露著瑪麗安曾墮胎的不堪過去，讓這句話揭示了理解的矛盾：不是誰更聰明或更敏銳，而是誰經歷過失去，誰才真正懂得痛苦與渴望。

片中還有兩個重要的問題，「你能形容交響樂嗎」？「你能形容愛情嗎」？

瑪麗安的回答都是：「難以言說。」因為交響樂和愛情一樣，都是必須親身經歷的體驗，不能只靠言語傳遞。直到最後，艾洛伊茲在米蘭音樂廳裡聽到了交響樂，也在與瑪麗安的愛中真正體驗了愛情。那一刻，她終於懂了。

這就是電影想說的：愛與藝術的共通點，在於它們不能被語言取代，只能透過經歷。也因此，真實會消縱即逝，但經歷過的人，才有資格說一句「我懂你」。

除了愛情，《燃燒女子的畫像》也深刻描繪了「恐懼」。墮胎的一幕，是全片最震撼的場景之一。艾洛伊茲藥球瑪麗安直視，是要她克服恐懼，把它畫下。是為了遺忘，也是為了紀錄——女性的墮胎史。

艾洛伊茲更要求瑪麗安最後看向穿著白袍如婚紗版的她，這恐懼在電影中如影隨形版浮現在了瑪麗安身後數次。艾洛伊茲要瑪麗安凝視這份恐懼，讓它不再隱形，而成為可以被見證的東西。

束繩與禮服象徵著身體的壓抑，在艾洛伊茲離開瑪麗安前，她必須重新帶上這份束縛。而母親則是這個壓抑的執行者。即使她知道女兒的心境，仍選擇把她推向命定的婚姻。恐懼在這裡並非來自單一的父權，而是世代延續的規訓。

電影也以藝術史作為隱喻，展現女性創作者在不同年代的困境。

「不能畫男人，怕女人搶去功勞。」這句台詞揭示了制度性的排斥。古典主義代表權威與規範，而瑪麗安的視角更接近印象派，強調個體的自由與感受。這樣的壓抑並非孤例。它讓我聯想到《黃金時代》裡的蕭軍如何看待蕭紅比自己優秀：女性的才華被嫉妒、被掩蓋，往往被書寫在男性的陰影之下。歷史一次次重演，對女性的約束從未真正消失。

因此，《燃燒女子的畫像》不只是愛情故事，而是一場女性藝術的復權。它讓女性互相凝視、互相理解，並把自己的歷史畫下來。

文章開頭，我承認自己曾因「男同志的傲慢」而對電影失望。那其實是一種不自知的厭女：我期待的是一種符合男性眼光的激情，而不是如此內斂、如此緩慢的愛情。然而再次經歷後，我才真正理解。

這部電影不是要取悅觀眾，而是用凝視、用經歷來書寫女性。它的美，不在於激情，而在於耐心、細膩，以及對恐懼與自由的深刻洞察。我為過去的誤解感到抱歉，也因為再次經歷，而得到新的理解。

我看過無數次《因為愛你》的結尾，特芮絲在餐廳中的人潮洶湧中尋找卡羅，最後與卡羅凝視。這就像瑪麗安在人群中往前攀，最終凝視艾洛伊茲的肖像。不同的是，這是個悲劇的凝視，瑪麗安只能看著艾洛伊茲的畫像，而艾洛伊茲已經接受被畫下的命運，展開了新的人生。

《燃燒女子的畫像》讓我最深刻的啟發是：愛情不是語言可以定義的東西，它必須親身經歷；藝術不是單純的圖像，它是恐懼與真實的紀錄。 最後那個長鏡頭，艾洛伊茲落下的眼淚，正是她用經歷換來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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