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關稅大棒與稀土反擊：透視美中經濟對峙新僵局

文/蔡鎤銘（淡江大學財務金融學系兼任教授）
引言：從關稅戰到戰略對峙
2018年由川普（Donald Trump）第一任政府開啟的美中貿易戰，在2025年進入了一個全新的、更為複雜的階段。這已非單純的關稅較量，而演變為一場雙方均握有能重創對方經濟之「戰略武器」的長期對峙。核心態勢被概括為「相互確證經濟破壊」，即任何一方發動致命經濟打擊，都將招致另一方報復，最終導致兩敗俱傷。2025年11月達成的「吉隆坡協議」，看似緩和了緊張，實質上揭示了美國單邊施壓的失效與中國強勢反制的成功。這場衝突的結局並非誰戰勝誰，而是世界兩大經濟體在一個危險平衡下的持久消耗，並將全球經濟拖向陣營化與供應鏈分裂的深淵。
2025年交鋒實錄
2025年的貿易戰進程充滿戲劇性，顯示衝突已擴散至核心戰略領域。年初的關稅螺旋升級將雙方逼向懸崖。美國第二任川普政權於1月20日上任後，迅速於2月4日以芬太尼問題為由對中國中國加徵10%關稅，中國隨即報復。雙方在4月更將關稅一路加碼至驚人的125%。然而，真正的博弈核心迅速轉向稀土與尖端科技管制。中國於4月強化稀土出口管制，並在5月28日實際停止出口；美國則以停止航空零件與半導體設計軟體出口作為反制。
關鍵轉折在於中國將稀土武器化並成功迫使美國回到談判桌。稀土，特別是高性能磁石，是電動車、機器人及國防工業的關鍵材料，中國在全球精煉與加工領域佔據超過90%的市場。5月，美國福特汽車芝加哥工廠因稀土斷供而停擺，揭示了美國產業的脆弱性。這迫使美國在後續的日內瓦、倫敦及最終的吉隆坡協議中，不斷讓步。根據「吉隆坡協議」，美國將對中國的附加關稅從最高34%下調至10%，並暫緩將「實體清單」限制擴大到子公司；作為交換，中國暫停稀土出口管制一年。分析指出，美國以關稅下調的「實利」，僅換取了中國購買低於往年平均量的大豆，以及效果存疑的芬太尼管制承諾，顯示其談判地位已非2018年時可比。
中國的攻守戰略
面對美國壓力，中國並非被動接招，而是執行了一套籌備已久、攻守兼備的系統性戰略。在「守勢」層面，其核心是降低對美經濟依賴，打造自主韌性。貿易上，中國成功將出口市場從美國轉向其他地區。2025年1月至10月，其對美出口同比下降18%，但總出口額仍增長約5%，顯示對東南亞、歐盟等市場的開拓抵消了對美下滑。產業上，「中國製造2025」的目標已大體達成，在電動車、太陽能板、鋰電池等「新三樣」領域取得全球主導地位。農業上，中國徹底停止採購美國大豆，轉向巴西等其他來源，直接打擊川普的政治基本盤。
在「攻勢」層面，中國則將經濟威懾工具化與合法化。2020年出台的《出口管制法》提供了法律基礎，其域外適用條款直指美國軟肋。2025年對稀土出口的系列管制，便是以此法為依據的精準打擊。更值得關注的是，中國的威懾能力已不限於尖端科技。2025年圍繞荷蘭半導體企業Nexperia的爭端顯示，即便在通用半導體領域，中國的供應限制也能對西方汽車等關鍵產業造成立即衝擊，證明其「武器庫」範圍遠比外界想像的更廣。這種「攻守兼備」的姿態，徹底改變了遊戲規則，使中國在貿易戰中從被動回應方轉變為有能力設定議程的平等博弈者。
美國的策略困境
川普政府的「交易藝術」在與中國中國的系統性戰略對抗中，暴露出其局限性與內在矛盾。其策略困境在於過度依賴短期脅迫，缺乏長期連貫的產業與聯盟戰略。2025年的交鋒過程顯示，美國最初的關稅極限施壓未能奏效，反而在稀土等關鍵資源上被「卡脖子」，最終被迫以戰略讓步換取戰術緩和。例如，為換取稀土解禁，美國暫緩了對中國科技子公司施加更嚴厲的出口管制，這被批評為用長期安全利益換取短期經濟安撫。
認識到無法單獨取勝，雙方都積極爭奪第三方，將貿易戰擴大為全球陣營劃分競賽。中國通過「一帶一路」深化與全球南方國家的經濟聯繫，並在2025年11月與俄羅斯發表聯合聲明，明確反對「一方的強制性措施」，旨在構建對美統一戰線。美國則致力於強化與盟友的協作，例如在2025年10月底與日本簽署關鍵礦物與稀土供應合作框架，試圖構建排除中國的替代供應鏈。
這場競賽的焦點之一是如何處理「迂迴出口」問題。數據顯示，越南對美出口與自華進口高度聯動，暗示大量中國製品經由第三國「洗產地」進入美國。2025年7月31日的美國總統行政令雖試圖對此徵收高達40%的關稅，但在「相互確證經濟破壊」的威懾下，能否嚴格執行仍是未知數。
結語：走向分裂的全球經濟
美中貿易戰的結局，並非一方勝利或重回過去，而是標誌著全球化黃金時代的終結與一個更加分裂、低效且充滿風險的全球經濟體系的誕生。「相互確證經濟破壊」的狀態將成為長期新常態，它抑制了全面貿易戰的爆發，但無法消除雙方在每一個技術和產業領域的零和競爭。供應鏈的「去風險化」正不可逆地滑向「脫鉤」，企業被迫進行成本高昂的供應鏈重組，引發通膨壓力與成長放緩。
更深層的矛盾在於經濟安全保障與自由貿易原則的根本性衝突。當國家安全與產業競爭力掛鉤，政府補貼、市場保護將成為常態，世界貿易組織（WTO）的規則面臨空洞化。世界各國被迫在「效率」與「安全」之間做出艱難選擇，並在美中兩大經濟板塊之間選邊站或走鋼索。
對於台灣等在全球供應鏈中佔據關鍵位置的經濟體而言，這意味著前所未有的地緣經濟風險，也蘊含著在兩強之間尋找新定位的戰略機遇。最終，這場貿易戰沒有贏家，它是一場將全世界拖入其中的持久消耗戰，其真正結局將在未來數十年間，由技術創新、產業韌性與聯盟凝聚力的漫長競賽所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