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台灣民主運動者許信良的一生見證

1977.11.19桃園縣長與中壢事件。（圖片來源／時報出版提供）

「你是個藝術家，你不適合從政！如果一定要從政，你會闖大禍的！」許信良的恩師鄒文海在許信良決定從政時警告他，提醒許信良的個性與政治抱負不適合在當時威權政治體制內生存。

然而，恩師一語成讖。許信良從政後，在1977年參與桃園縣長選舉，以「新精神、新人物、新桃園」為競選訴求，儘管這個競選主題中沒有任何一個字直接攻擊他的競選對手，但其力量足以重創對手。讓握有選票的桃園縣民不禁懷疑：一個在整個競選過程中完全任由部擺佈的縣長候選人，是否具備「民主精神」、「理想」和「擔當」，以及他是否能帶給桃園「新的願景和希望」？ 

同時，這本書不只是許信良個人成長至中壢事件的政治回憶，更是一段台灣從威權走向民主的思想史與運動史。它以真實親歷的事件為經、歷史反思為緯，貫穿英倫留學、政壇奮鬥與民主啟蒙的生命軌跡。

如果你們一定要作票，今天一定會出事

一九七七年十一月十九日投票當天整個上午，我的競選總部都籠罩在選舉舞弊傳聞不斷所激起的憤怒和不安之中。決戰十日所凝聚的信心和樂觀迅速轉化為行動的衝動。

最早收到的報告是：我們的黃帽子監票員在許多投票所遭到警察無端干擾，被驅趕到投票所外一、兩百公尺的地點，有的還被帶到警察分駐所問話；多數眷村甚至對我們的監票員暴力相向，不准他們執行監票工作。接著是更多更壞的消息：許多投完票的老人家說，他們只拿到三張選票，意思就是沒有縣長選票。而氣急敗壞的支持者前來總部舉發他們的里鄰長早上還在明目張膽買票的情事也讓總部的工作人員應接不暇。

我的對策直截了當：讓義憤填膺的支持者坐滿一輛輛開往出事投票所的巡邏車，以實力據理力爭。我的交代也很簡單。我們不尋求對抗，但也不退避對抗，絕不讓任何投票所，尤其是眷村投票所，有免於監票的特權。

九點左右，台灣省警務處長孔令晟來到我的競選總部。他說：

省議員，競選活動已經結束。不管今天的投票結果如何，希望選舉能和平落幕。

我說：

處長，如果不作票，我保證選舉和平落幕；但是，如果你們一定要作票，我也敢保證，今天一定會出事！希望處長能儘快讓上面知道。

北大出身的孔令晟，在出任警務處長之前是海軍陸戰隊中將司令。更早，他在郝柏村之後繼任總統府侍衛長。我曾經私下請教他對郝柏村的評價，他說郝柏村是國軍中極為難得的博覽群籍的儒將。我因此認為他是正人君子，對他坦誠相告投票當天的真實情勢，意不在恫嚇，也不在威脅。

整個上午，衝突事件層出不窮。

十點左右，有巡邏車隊回報，說龍潭鄉長廖國文被圍毆成重傷，因為在高原村替國民縣長候選人買票被拍照，竟摔壞拍攝者的照相機。廖鄉長是政工幹校畢業的退伍少校，買票應是奉命而為，而非個人行為。

十點半左右，發生了民眾抗議中壢二一三投票所主任監察員公然違法妨害投票的事件。這個事件終於成為燎原的星星之火，搖動了國民戒嚴政權，開啟了台灣歷史新章！

這個事件的發展過程是這樣的：

一對老年夫婦鍾順玉、郭塗菊前往設於中壢國小的二一三投票所投票，兩人擠在一張圈票帷。這時，正在旁邊排隊投票的年輕醫師邱奕彬和林火鍊看到擔任投票所主任監察員的中壢國小校長范姜新林進入圈票帷，對兩位老人家指指點點，手觸選票，當場向范姜新林抗議，告訴他「你不可以這樣！」走出投票所後，林火鍊又告訴鍾順玉，「你的票有一張廢票」。鍾順玉於是大聲嚷叫，他投票給２號許信良，卻被作掉。

由於民眾的舉發，這個案件很快交到坐鎮在桃園縣警察局中壢分局的桃園地檢處檢察官廖宏明手上。中壢分局正好座落在中壢國小的對面，中間只隔著縱貫公路。

鍾順玉、邱奕彬和林火鍊都做了筆錄，檢察官獨獨放過了范姜新林。范姜新林於十一點三十分又回到二一三投票所。

但是，中壢國小校長作票的消息已傳遍了整個中壢市區。中壢市民都不會認為他是無辜的，因為中壢市民早就不滿他在競選活動期間帶著老師滿街跑，替國民候選人拉票。

下午一點左右，看到作票的校長還活躍在投票所的一群憤怒的中壢市民堵在二一三投票所的門口，要揪出校長，和維持秩序的警察對峙。當時正在中壢分局督導安全部署的桃園縣警察局長王善旺，率大隊人馬，頃刻趕到，護送校長到分局。緊隨其後的，是要嚴懲作票校長的中壢市民。一場台灣史上空前絕後的大規模選舉暴動就這樣隨著中壢分局的包圍戰逐步展開。

這個時候，我的競選總部派出所有巡邏車到所有投票所，告訴我們的支持者中壢國小校長和中壢分局的事，要他們保護好自己的選票。我的老同學張鑑昭更有備而來：穿著整齊「派頭」的中山裝，坐著插有雙國旗的林肯牌黑色大轎車，沿著重要交通線「巡視」投票所，下達「中央部指示」：不准違法！不准出事！

下午四點，從中壢分局到中央路這段縱貫公路已被抗議的人潮擠得水洩不通。我知道我的「護票運動」已經大功告成。我知道我在這場選戰所發動的「人民戰爭」已經勝利在望。我知道當下最要緊的是「主帥不能受制於人」。我知道國民特務一定會不擇手段找到我，控制我。我於是悄悄搭一位朋友的車北上，沒有告知競選總部的任何人。

我在北上途中看到好幾部南下的鎮暴車。我知道這只會在群眾的怒火上火上加油。我知道這不會改變什麼。

開票之夜的我的競選總部

晚上十點過後，袁阿井告訴我，吳仁輔已經在中壢競選總部宣告我高票當選。當時宣佈的票數是二十二萬票對十三萬票，少數幾個尚未回報的地區不能影響最後結果。

《選舉萬歲》如此報導開票之夜的我的競選總部：

總部在吳仁輔的主持下，成為一個龐大的開票中心。大型擴音機不斷地報出黃帽子傳遞回來的各地票數，四、五個人負責將票數抄寫在大板子上。於是許信良的總部彷彿是忙亂的證券公司，人聲鼎沸，大家都等不及要獲知最後的結果。

有些後來的人沒辦法擠到前面，紛紛爬上帳篷的竹架，甚至還扯開帆布，探頭進來，加上數千人不斷地擠進擠出，總部的帳篷搖搖幌幌，驚險萬分。吳仁輔再三的請求群眾冷靜，但是大家的狂熱、喜悅，已經無法遏止了。

由於人群擁擠，形成一道無法突破的人牆，各地的黃帽子回來後，沒辦法將票數傳進總部。只聽到人牆末端有人高呼：「報票！報票！」，就有數十隻手將書夾從人頭上端傳遞進來，黃帽子最後的工作，便是這樣地由熱心的民眾通力完成。

每當擴音機報告許信良票數壓倒歐憲瑜時，群眾就響起如雷的歡呼聲。絕大部份地區都是許信良勝利，因此掌聲、歡呼聲綿延不斷。六點四十分，開票中心第一次統計雙方的票數是八萬多票對三萬多票，許信良遙遙領先。雖然當時只開出不到四分之一的票數，但是已經沒有人相信許信良會落選了。每個人都咧著嘴開心地等待最後必然的結果，開票中心就在成千上萬人不停的歡呼聲中邁向選戰最高潮的一刻。

當晚的電視是全省民眾注目的焦點，廣播員陸續報出各地選舉最新情報。有時從北部順序報起，有時是從南而上，但是每當碰到桃園縣長的選情時，就跳過不報。雖然許信良總部的開票中心在九點多已經廣播許信良以十九萬票領先歐憲瑜的十一萬票，也就是說選票最少已經開出三十萬張了，但是電視台一直依然沒有關於桃園縣長的消息；甚至到凌晨，全省絕大部分縣長都篤定揭曉時，電視仍然沒有播報桃園縣長選情的一絲消息。

十點，吳仁輔壓抑住激動、興奮的心情，以冷靜平穩的聲調向在場的萬餘群眾說：「各位地方父老，我向大家報告一個好消息，許信良當選了！」

剎那間，所有的民眾都禁不住興奮，大聲歡呼，互相祝賀，長久以來的期待終於成真，有些人相互擁抱，甚至流下淚來。

當時宣佈的票數是二十二萬票對十三萬票，少數幾個尚未回報的地區，不能影響最後結果。吳仁輔請求大家冷靜，同時宣佈許信良原訂十點的演講因為種種關係，臨時取消。

在場的萬餘人並沒有因為許信良的失信而懊悔，大家都興奮得無法自抑，四處傳播這個好消息。

當天深夜，直到凌晨，許多民眾仍然流連在總部。這座由竹架和木板搭湊而成的總部，在民眾的心中，永遠是一座不可磨滅的、堅強的民主堡壘。

官方公佈的最後得票數字，我以二十三萬五千九百四十六票對十四萬七千八百五十一票大勝我的競選對手，得票比例是百分之六十一點四八對百分之三十八點五二。在國民一專政的戒嚴時期，沒有任何其他非國民籍的縣市長候選人曾以超過百分之六十的得票贏過國民提名的競爭者。民社的楊金虎以百分之五六點六一的得票當選第六屆高雄市長，同樣是民社的高玉樹分別以百分之五三點零八和百分之五一點四九當選台北市第二屆和第五屆市長，是第八屆桃園縣長選舉之外最讓台灣人民津津樂道的戒嚴時期的三次選舉。

天命立體書封。（圖片來源／時報出版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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