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檸檬茶

蒙特婁的夏日午後，陽光如沸水般傾瀉而下，燙得人皮膚燒痛。我坐在後院的落地窗前，面前正擺著一杯檸檬茶，冰塊已融化大半，杯壁上凝結的水珠不斷往下滑，像炎熱午後倉皇墜跌的雷陣雨。

檸檬片沉甸於杯底，黃得刺眼。我憶起第一次品嘗這東西，是在港式茶樓。那年我六歲，茶樓服務生是個禿頂的中年人，頭頂油光發亮，活像個剝了殼的水煮蛋。小店牆面寫著「祖傳祕方」幾個大字，其實不過是檸檬切片，對上廉價紅茶包、再加點糖，偏偏當年那些時髦打扮的年輕人趨之若鶩，大排長龍，只為喝上一口這酸溜溜的東西。

「解暑啊！」他如斯讚嘆。年紀尚淺的我用仰望的神情欣羨他們的陶醉，我想是從那一刻起，我愛上了檸檬茶。

檸檬是在街角的小農市集買的，攤主是個年輕女孩，眼神晶亮，一見我來，擠出一臉笑容，用法文說著：「新到的檸檬，新鮮！」我點頭，清新的感受從頭到腳竄了一遍，檸檬的酸味彷彿在口腔裡輪轉一圈，我下意識地嚥了嚥口水。

返家後，我將檸檬洗淨，放在覘板上，刀切下去的那一刻，酸味猛地竄出來，刺得我鼻子發癢。汁水濺到手上，黏呼呼的，竟有些灼熱感。我忽然想起小時候，鄰座愛惡作劇的男孩曾把檸檬汁擠進我的眼睛裡，刺痛得我睜不開眼睛，他站在一旁哈哈大笑，那張臉想來竟與唐人街舊貨攤主的臉龐相似。

紅茶是超市買的袋泡茶，開水沖下去，茶色慢慢暈開，由淺入深，最後變成一種搖晃的褐紅色，在玻璃杯裡短短幾秒的色澤變化，有種世界從渾沌歸於和諧的寧靜感。我丟進幾塊冰，冰塊發出細微的爆裂聲，像孩子淘氣的歡呼聲。

鄰居後院的施工聲一陣高過一陣，吵得人心煩。對面大樓的空調外機常年滴水不斷，在水泥地上砸出一個小坑。我盯著眼前的檸檬茶，忽然覺得它像極這個夏天─表面清涼，內裡卻是一團糟。蒙特婁夏季四處修橋封路，施工不斷，遠看街景是風景如畫，近瞧則是雜亂不堪，寸步難行。

我高估檸檬茶的甜度，喝了一口，酸味立刻從下顎處一路酸擰上來，很快地占領整片口腔。我皺皺眉，又加了一勺糖，糖塊沉入茶中，遲遲不肯融化，固執地保持原有形狀，我用勺子攪了攪，它們才不情願地散開。

這令我想起去年夏天遇到的那個青年推銷員，中學生模樣，他頂著烈日，挨家挨戶推銷送貨到府的青菜團購券，汗水浸透他籃球隊的T-shirt，在背後留下一大片深色痕跡。他說得頭頭是道、天花亂墜，我婉拒了，他卻不肯放棄，在我門前站了足足半小時，最後被太陽曬得幾乎暈倒，才悻悻然離去。

第二天我在鄰居正門的台階上，發現一整箱團購的蔬菜水果，多元繽紛，被陽光照得亮澄澄，像日本料理店玻璃櫥窗內的料理模型，可愛美妙的形象簡直是童話樂園的專屬菜色，令人浮想聯翩！

檸檬茶裡的冰塊已完全融化，杯壁的水珠愈積愈多，終究承受不住重量，一齊滾落下來，在桌面上匯成一小灘水，我伸手去擦，水卻迅速滲進木頭的紋理，只留下一個深色的痕跡。

路旁街道傳來孩子的嘻鬧聲，他們玩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遊戲，喊著一些像原住民語言的詞句，其中一個孩子突然大哭起來，接著是母親的喝斥聲，再然後一切歸於平靜，只剩蟬鳴依舊。

我端起杯子，啜了一口，這次滋味有些不同，酸中帶甜，甜裡藏澀，竟讓我想起大學時代那個總愛穿皮裙的女生，她喜歡在圖書館的角落裡讀書，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身上，把她的頭髮染成金色。我曾想請她喝檸檬茶，她笑著拒絕，說那太酸，不合她口味，後來聽說她嫁了一個富商，定居歐洲。

杯底的檸檬片已經泡得發白，邊緣開始捲曲，像是痛苦地蜷縮起來。我用勺子把它撈出，扔進垃圾桶，它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像是最後的抗議。

天色漸暗，夕陽的餘暉將周遭染紅，我的檸檬茶已喝盡，只在杯底留下一些細小的渣滓，忽然明白，這杯茶就像生活本身──初嘗酸澀，繼而平淡，最後只剩下一些難以消化的殘渣，我們卻總是一次次泡製它，期待著下一次會有不同的風味。

夏日熱浪依舊透過窗戶湧進來，我站起身，準備再泡一杯檸檬茶，這一次，或許我會多加些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