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

明月走進病房，不小心按到我這床的燈，微笑道歉，順便跟午睡剛醒的我打招呼。素顏展現她淨白光滑的好膚質，俏麗短髮搭牛仔外套，領子帥氣地豎起，拖著小皮箱像要去旅行。

熟識之後才知我倆同齡，除了天生麗質，明月對形象的講究，也是她看起來格外年輕的原因。即便醫生說肺結節手術只需短期住院，衛浴間保養品仍擺得齊備完整；就連去照X光，都不忘先去護理站借吹風機，把睡塌的頭髮吹得蓬鬆有型。她大方跟我分享多年前化療結束後，戴著各式假髮與兒女出遊的照片。「看自己順眼很重要。」明月邊削蘋果邊說。

她削蘋果的技巧相當熟練，刀刃不疾不徐沿著果皮旋轉，均薄的果皮環環相連，最後如芭蕾舞者般輕盈落下。我告訴明月，年少時曾因聽說午夜十二點對著鏡子削蘋果，會看到未來的另一半而躍躍欲試。「看到沒？」「沒。」後來被警告︰果皮斷了婚姻會失敗就不敢嘗試。她輕哼一聲︰「我沒削斷過，婚還不是照離。」說完往嘴裡送一片蘋果。

明月說她的故事比「八點檔還八點檔」，從年輕時夫妻辛苦經營小小服飾店開始說起︰步上軌道後老公偷吃，那時她已身懷六甲，卻還代替龜縮老公去醫院探視自殺未遂的年輕小三。生老二後又是如何跟老公鬥智，一路跟蹤到金屋藏嬌的所在。到懷第三胎，與第三任外遇相見，卻是兩個女人挺著肚子面對面的尷尬場面……我聽得目瞪口呆，明月仍是一派輕鬆神態，感覺不到一絲痛。

她的耐痛程度的確讓人佩服。某回護理人員幫她注射靜脈留置針，因為血管太細，試了幾回未果，只好從腳處著手，我不敢看也沒聽到預期的哀號，只有護理師離開時留下一句︰「明月真的好勇敢。」術後的她，在一般人尚無體力下床時，已能和我各自推著點滴架在走廊一圈又一圈地走。

散步聊不完的話題，回到病房索性把布簾拉開繼續聊。那時候我覺得自己復原狀況良好可以自理，就辭謝了臨時看護。但每逢打針換藥依然心生恐懼，總想一旁有人讓我抓著，往往未開口，明月已走到床邊，豪氣將手一伸，任憑我使勁抓捏。

剛開始自己嘗試將營養品注入腸造口時，因為生疏手忙腳亂，常弄得牛奶四處濺溢，明月邊罵邊協助善後。她出院前兩天，剛好遇見前來探視我的好友，索性叫好友邊看邊學，一樣嫌人家笨手笨腳。事後我跟好友道歉，好友不介意地說；「她覺得把我教好就是對妳好。」

明月出院回家後捎來平安簡訊，我再度謝謝她同房期間的關照。那頭叮嚀著︰「要學會自己照顧自己，加油。」附上一個豎起大拇指的貼圖。

出院得以正常進食後，每天早餐幾乎都會以蘋果佐餐。刨削的過程中，果皮橫豎堆疊在流理台上，腦海總會不經意浮現明月坐在床上削蘋果的專注神情、那些可以改編成八點檔的遭遇，以及將蘋果一片片送進嘴裡輕快咀嚼的模樣。心裡惦記著該聯繫一下，但想打的電話始終沒打，問候的訊息也拖著沒發，直到從臉書意外得知她癌末離世的消息。

告別式照片裡的明月亮麗依舊，仍是一頭俏麗短髮，抿嘴微笑，在臉上形成兩道淺淺的酒窩，弦月般泛著暖暖的光。如其名，如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