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一畫入魂」美術哲學《大濛》美術指導王誌成的電影人生告白

古明弘

2025年11月28日週五下午3:28

王誌成參與多部知名影視作品，包括電影《返校》、《老狐狸》、《鬼才之道》以及獲得今年金馬最佳美術設計獎的《大濛》。戲劇《天橋上的魔術師》也是代表作之一。（石智中攝）

「帶領美術團隊整地置景，嚴謹考究時代細節，再現早期台北熱鬧街巷，為表演營造出極具說服力的戲劇空間」，資深美術設計王誌成（頭哥）以《大濛》和尤麗雯勇奪第62屆金馬獎「最佳美術設計」獎，他以「讓演員好演戲，讓導演心無旁騖開心地拍片。」形容自己的工作，但我們知道這是入行30多年後的簡單描述，背後肯定有許多不簡單的精彩故事。

日前與頭哥約在大稻埕的永續百貨，一踏進百年老宅活化的空間，他就分析起哪個角落與《大濛》的某個場景相似，詢問工作人員屋況和修復過程，簡單的參觀好像勘景。選個角落坐定後，在音樂的襯托下，頭哥打開他的畫冊與iPad，與我們分享美術設計的幕後故事，以及攝影大師李屏賓如何替他擋子彈、確定一生要投入這份工作的關鍵時刻。

王誌成與美術團隊還原台北市1950年代的街景和生活樣貌，圖為飾演三輪車伕趙公道（柯煒林飾）和北上尋親的阿月（方郁婷飾）。（圖／華文創）

「我覺得美術設計主要的功能是一開始就跟導演把對故事的認知的距離畫出來，因為終究要把演員演繹故事的空間弄出來。」基本上，鏡頭裡觀眾看到的所有視覺都跟美術設計有關，大至空間場景，小至主角屋外應該是月光或是日光燈的光，甚至演員看不到的小道具，頭哥都習慣得事先想齊備，與攝影師和燈光師討論。準備如此縝密，是否與原始劇本有出入？「有時候我不太會去考慮故事怎麼發展，我反而會著重這個場域周遭的狀態應該是什麼樣。」

頭哥表示，美術設計的角色與演員不同，拿到劇本、甚至只有故事大綱時，他就會畫出場景圖，將文字視覺化、延伸故事大綱的美術氛圍，導演依據這張圖和攝影、燈光等團隊討論，只要圖片一丟出來，就起了定錨功能，就連好萊塢大導馬丁史柯西斯來台拍攝《沉默》時，也被他畫的街景圖收服，說他有「一畫入魂」的功力也不為過。

美術指導會怎麼理解劇本呢？「我先不管預算，因為初期也不知道預算有多少，我會先把故事宇宙的美術架構先找幾個方向，再往下推敲，假如預算不美麗的話再修正」王誌成透露美術指導有時在前置過程也有「踩剎車」的功能，說服導演調整方向。頭哥說即便是王家衛身邊也有個張叔平幫他踩剎車，但踩剎車後會給他更多，「有時候王家衛來驗景時，覺得3天後就可以拍，但張叔平看看後，王家衛覺得情勢不對，就摸摸鼻子走人。」張叔平與王誌成經過2周調整後才開拍，拍攝部但更順利，效果也更豐富。

看到曾敬驊（左）與方郁婷在他佈置的場景裡演得自然生動，讓王誌成感動不已。（華文創提供）

《大濛》講述了民國40年代社會，以角色阿月（方鬱婷飾）北上尋親與三輪車伕趙公道（柯煒林飾）的故事展開，重新70年前台北的榮町商圈、金山街等地。拍攝當時有踩煞車嗎？「我完全沒有踩」頭哥僅建議身兼編劇的導演陳玉勳將9m88養父母家的職業做更動，從原本的魚丸店改成煤炭店，讓拍攝較為輕鬆順利，「一定是解決問題，盡量不要製造新的問題。」言下之意是落實導演的劇本即可嗎？「肯定不要乖乖地執行文字裡的東西，你肯定要跟導演吵架幾次，比較好玩」與導演和編劇同步共創是他的樂趣。現階段來說，可以按照自己的意識做事，跟主創團隊相互激盪，可能可以主導一些事情，是頭哥目前最大享受。

說到踩剎車控制預算，頭哥以《大濛》為例，「一開始大家覺得很難拍，到底要花多少錢？我就想辦法把他們能給我的資源上限發揮到最大，這個就是我的工作」頭哥表示他要先勾勒出演員在片中生活的樣貌、演員在其中揮灑能量的空間，導演和劇組其他成員才能按圖索驥，進而畫分鏡、確立拍攝時程，「所有的環節都跟美術丟出去的空間有很大的關係，所以一開始我就得釐清楚」。

王誌成說美術設計最重要的工作是協助演員入戲，發揮演技。圖為在《大濛》飾演阿霞的9m88。（圖／華文創）

雖坦承是「細節控」，但頭哥的完美主義只發作在前置階段，開拍後有時候反而覺得「可以過」比較重要，透過螢幕側拍照確保大方向沒走偏即可，他笑說自己不內耗，也很好睡。

對於外界誇他「化腐朽為神奇」、「神還原」，王誌成謙虛說那些是「謬讚」，他的成就感來源是自己幫助演員入戲，以及觀眾看到畫面後心中的觸動。拍攝《大濛》時，看到曾敬驊和方郁婷操著流利的台語、自然互動，兩個根本不會講台語的演員竟然能激盪出這麼精彩的火花，頭哥感動的起雞皮疙瘩，「可以、可以，真的可以！」

王誌成有透露有「囤物症」的職業病，看到老件就覺得日後可能用得上，就連舊磚頭也想收藏。（石智中攝）

問他入行迄今遇到最大的挑戰，一開始頭哥還氣定神閒、自信從容，但停頓幾秒後，招認20多歲剛入行時，曾被侯孝賢導演這位大魔王罵得懷疑人生，例如拍《千禧曼波》時，侯導一到現場勘景，就氣得半死，開口沒一句好話，片場籠罩著低氣壓，幸好李屏賓出手，到處轉轉、看看後，告訴侯孝賢他拍得出來，導演才願意拍，頭哥說李屏賓在片場就像「定海神針」般的存在。但好日子沒過幾天，侯導又不開心，交代他不要陳設廚房、廁所和冰箱等道具，但王誌成判斷應該具備，雖然又換來一頓罵，但舒淇就憑著這些「不該出現的道具」讓演出更為自然，看到侯導保留那場戲，頭哥心情只能用「暗爽」來形容，「罵歸罵，你還是拍了！」，沒想到又因沒替舒淇在片中的廁所準備衛生棉挨侯導罵。事後回想那段一天睡不到2小時的日子，頭哥覺得這可能是侯導對他的壓力測試，也多虧這些歷練，之後遇到狀況才能迎刃而解，「侯老爺都伺候過了，其他人都不是魔王了。」

拿過4座金馬、3座台北電影節和1座金鐘獎，其中包括今年以陳玉勳執導的電影《大濛》和尤麗雯一起獲得今年第62屆金馬獎「最佳美術設計」獎，這也是頭哥的第4座金馬獎。讓頭哥留在業界30多年的關鍵，發生在入行的第一部電影《南國再見，南國》，他說彼此素不相識的臨時演員，聚在平溪搭建的賭場，就像真的賭徒投入地吆喝和互動，有如魔法般渾然天成，完美形成魔幻時刻，「有時候常常在想，我的美術原點可能就是那場戲。那場戲是我最緊張的一場戲，但因為那場戲造就現在的我，永遠忘不了。」他笑說就像《料理鼠王》裡的老鼠吃到美食，周邊冒七彩煙火特效，「那就是我入行的初衷，那個moment就是我所追求的！」說起這段往事，頭哥眼睛笑得瞇成一條線。

好奇王誌成入行後的心境有何轉變？「簡單一句話：『越來越好玩，然後還會繼續下去』」他說一路上有許多貴人，除了侯孝賢還有領他入行的盧明進以及黃文音，至今他還懷念當年沒有資源，就地取材的艱苦時光，因為這是練功的好時機。

王誌成（左）在《大濛》拍攝片場帶領美術組團隊搭建籬笆，還原故事年代氛圍。（王誌成提供）

既然美術的工作這麼辛苦，對有志從事電影或戲劇美術的年輕人有何建議，或是想勸退呢？頭哥笑說：「不會勸退，很歡迎新鮮的肝！」他經常鼓勵組員追求自己的原點、那個當下，「當你進戲院看的時候，覺得精不精彩，這可能影響之後對這份工作的熱情。」好比之前頭哥在自己的社群上寫道：「做電影的往往都活在工作的當下，接下來的案子在哪？壓根也不知道在意，圖的就是一部完美的電影，當你辛苦所成，在片場裡有一幕讓你雞皮疙瘩直起的感動一瞬，那一切都值得了。」認為電影之神待他不薄的頭哥也曾有感性地發文說：「有時候想想自己對電影美術的熱愛能影響到若干年輕人加入電影製作這個大家庭，然後再看到他們做出來的東西，都會覺得驕傲。」

場地提供：永續百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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